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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代悲歌,北洋海军的兴亡史

时代悲歌,北洋海军的兴亡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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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军学校中等生:北洋海军

北洋海军,严格地说,应该是大清海军的北洋舰队。在当时看,是一个奇迹,让世界惊叹,更让日本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的奇迹。在甲午战后,有人说,这支装备精良,吨位巨大的舰队,只是一个泥足巨人。其实,就战争表现而言,它并非一无是处,及格线肯定达到了。只是日本海军表现更好,他们是英国海军学校的优等生,而中国的北洋海军,则是中等生。中等优等,不是说他们在留学时的成绩,而是后来的表现。

其实,在中法战争之前,中国的四支海军,北洋不是实力最雄厚的,比福建强,但比不上南洋。军舰的排水量普遍比较低,舰只数量也少。所以,当朝廷要北洋和南洋增援台湾时,北洋迟迟不敢行动,一直拖到战争结束,不了了之。但是,在战前李鸿章已经在德国定制了两艘战列舰,镇远和定远号。这两艘排水量达7300多吨的巨舰,在亚洲还是仅见的。德国人的严谨和认真,加上监工的中国工程师徐建寅的较真,使得这两艘军舰的坚固程度,达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。再加上后来李鸿章又添建的一艘2300吨的济远号巡洋舰,所以,北洋海军的潜力显然要大于其他的舰队。

中法马江之战,摧毁了福建海军,也重创了福州船政局。战后,作为强人的曾国荃调任两广,南洋海军没有了主宰。而西太后那拉氏,需要筹备她的六十大寿,需要大笔的银子,势必要跟举国上下扩建海军的需求有冲突。在没有强劲竞争对手的情况下,经过李鸿章的力争,朝廷只批准北洋海军可以适度扩建,别的嘛,需要先等一等。于是,全国好的舰只,都集中到了北洋,而从国外新购的军舰,也都给了北洋。当年福州船政学堂送出去学海军的人才,也先后都被李鸿章收罗起来,成为北洋舰队的骨干。中法战争,国家不幸北洋幸,成就了北洋海军一枝独秀。必须提的是,自中法战争之后到甲午战争这段时间,北洋海军一共获得的经费达到两千多万两,其中四分之三,是来自各省的厘金收入和海防捐。虽然说,部分是由于李鸿章之能,才能得到这么多的拨款,但客观上,的确是清朝以举国之力,在办北洋海军(当然,这笔经费,其中有一部分是被挪用给了西太后修颐和园,筹办西太后的六十大寿)。在甲午战前,北洋海军敢于到日本去亮肌肉,没点儿本钱,肯定没这个勇气。

中国是个人治社会,因人成事,因人废事,政治,每每带有主事者个人的印记。在清朝的近代转型时期,中央权威下滑,汉人精英崛起,所有的改革,个人因素占的份额相当的大。别人办不成的事,落到一个强人手里,没准就可以办成,别人弄不到的钱,强人就可以弄到。这个强人,如果还是个明白人,那么转型时的事业,成功的概率就比较高。诸多官督商办的企业,只有李鸿章麾下的成功概率最高,这跟李鸿章个人明白事理,幕僚中能人较多有关。同样,虽然说中法战争之后,几乎全国的海军资源都进了北洋,但在李鸿章手里,北洋海军也的确创造了奇迹,一时间,成为亚洲的翘楚,为世界瞩目。在曾国藩之后,整个大清朝,李鸿章已经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,凡诸洋务大事,非他不可。当然,北洋海军也因此打上了他个人的印记。

一支舰队,必须有海军基地。在中法战争之前,这样的概念,并不存在于那些张罗建立海军的地方大员脑海里。但是李鸿章筹建北洋海军的时候,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。实际上,他为北洋海军建了三个基地。主要的两个,一南一北,南则威海刘公岛,北则旅顺。这两个基地,都是天然良港。一个在辽东半岛,一个在胶东半岛,正好扼守渤海,拱卫京师,让北京的海军衙门的醇亲王奕譞和老佛爷西太后看着放心。当然,比较起来,就港口条件而言,胶州湾,即今天的青岛港要更合适一些,但李鸿章却执意看上了刘公岛。不仅把此地建成北洋海军的司令部所在地,而且是两大基地中,拥有维修和补给功能的一个。而北洋大臣所在地的天津,则成为事实上北洋海军的另一个基地,拥有大沽炮台、船坞和天津机器局,用来主要生产北洋海军所需的炮弹。在天津,还建了北洋水师学堂,作为北洋海军的官佐培养基地。这样,以他自己驻节的天津(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)为中心,形成了三位一体的网络。

说良心话,这两个海军基地,选址还都不错,从李鸿章给奕譞的信中也可以看出,他对西方国家选择海军基地的通行做法是了解的。虽然在胶东半岛,可能港口的条件胶州湾更好一点,但在当年,胶州湾还是一片荒芜,而威海已经是个不小的城市了,选择威海刘公岛也不算错。为了兴建这两个基地,李鸿章请了国外的工程师,按照西方的标准建设,凡诸码头、船坞、海防炮台,都是一流的,连炮台上的海防大炮都是最先进的。当然,所谓的海军基地,更主要是为了方便出击的。海军的存在,主要是为了海战,争夺海权之用。再好的海军基地,其防卫功能再强,也不可能建成一个四面皆可以坚守的堡垒。如果舰队龟缩在里面,靠海岸炮台来保卫,那么再好的基地,也是废物。后来甲午战争北洋海军吃亏,就吃在这里。

北洋海军是以英国海军作为模板来学习的。此时,中国对西方已经有所了解,知道西方海军最好的是英国,陆军最好的是德国。选择学习英国,有《孙子兵法》法乎其上的意思在。李鸿章特聘英国皇家海军上校琅威理(初聘时为中校)为北洋海军的总查,在中国,有提督衔,跟舰队司令(提督)丁汝昌平级。此外,还有一个人数众多的英国海军教练团,进驻北洋海军。由于北洋海军主要舰只的舰长(管带)都是当年学海军的留学生,所以,双方沟通良好。

一艘大型军舰,在当年就是一座浮动的海上工厂。要让对现代大机器一无所知的中国海军士兵,从无到有,掌握操作技术,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手,同时也让那些刚出校门的海军学生,成为一个合格的海军官佐,是一个艰难的过程。此前中国的海军,有的军舰连轮机都操作不了,通讯的旗语也不明白。北洋和南洋舰队相遇,差点儿出误会。各个舰队,只靠临时招募的外国水手和军官上舰教练,教会中国水兵如何操纵军舰,非常杂乱,不成系统。一艘军舰上,有人学的是英国人,有人学的是德国人,甚至法国人,连口令都不一致。严格地说,中法战争之前,中国虽然有了海军,但只是有了一些新式军舰而已,事实上并没有海军。所谓的北洋、南京和福建海军,只是一些浮动的炮台。如果招的兵来自渔民还好,如果来自农民,将他们训练成不晕船,能在船上行走如飞,上帆解缆的水手,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英国人琅威理,是个具有职业精神、认真负责的教练。他前后在北洋海军待了6年,由于舰队司令(提督)丁汝昌不懂海军,所以,日常的事务基本都是他在打理。在他的手中,北洋海军有模有样,渔民和农民,像个水兵了,军官也像海军军官了。从射击、管轮到打靶、编队训练,都很像那么回事。即使英国教练不在,各舰的管带也可以经常带舰出洋,巡行国内各个海口,远至东南亚。李鸿章和海军衙门大臣主持的两次海军大阅兵,北洋舰队都表现不错,阵列整齐,打靶有准,而且声势浩大,军容严正,给朝中大臣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

但是,学会了基本动作之后,中国人国产化的呼声就开始高涨。英国总教练和北洋舰队自丁汝昌以下各级官佐之间的矛盾,开始凸显。1890年3月北洋舰队在香港发生撤旗事件,丁汝昌不在,舰队副司令(总兵)定远号管带刘步蟾降下提督旗,升起他的旗,表示他才是此时舰队的最高长官。但琅威理认为,按照海军的惯例,他的军衔(提督)比刘步蟾高,丁汝昌不在,提督仍在,提督旗不能降。因为此前琅威理多次单独带舰队行动,都是升的提督旗。双方之间,官司打到李鸿章那里,李鸿章居然支持了刘步蟾。随后,琅威理离开了北洋舰队,而且英国也拒绝再派人来接替琅威理。北洋舰队从此就结束了外国教练掌控局面的日子,完全中国化了。大概,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学成毕业了。

的确,北洋海军成军,而且舰队可以远行大洋。单7艘新式军舰,总吨位达27370吨,其中两艘7000吨以上的战列舰,在亚洲首屈一指。而近邻日本只有5艘铁甲舰,其中只有两艘比较先进一点,总吨位只有15763吨,相比之下中国海军的优势明显。在李鸿章看来,即使这支海军可能还不足以对抗英法这样的西方国家,但震慑日本,已经足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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制度的变革:《北洋海军章程》

洋务运动没有制度变革,已经成为史学界的一种共识。其实,这种共识并不靠谱。大的政治制度固然在这一时期没有太大的变化,但小的变化还是有,比如总理衙门的设置。勇营制度,也是对八旗和绿营兵制的改变,至于新式的海军,由于从零开始,要想成军,非引进制度不可。因为,清朝以往只有水师,水师即水上绿营。所有的船只,都只能在近海和内河缉捕之用。后来湘军设置水师,也是内河的中世纪水准的水上战斗部队,其编制跟陆上的绿营相似,没有反映舰船的特性。

新式的海军,要有舰船的动力和机械维系体系,即技术部门;还要有指挥驾驶体系,即驾驶部门;还要有火力体系,即战斗部门。一艘较大规模的军舰,等于一座工厂。需要单个兵种的技术,更需要整体的流程、工序,也需要三大体系之间的协调和统一指挥。军舰是从西方买的,或者模仿西方制造的,那么,军舰上军人的制度,也必须照抄西方。

出于法乎其上的考虑,北洋海军的制度,抄的是英国。请的教练,也是英国人。按照英国的惯例,北洋海军,将军官和士兵分为两个系统,军官分为作战官和艺官(技术)两种,艺官是管轮等技术官佐,而作战官则是管带和大副、二副、三副。无论作战官还是艺官,都得从专门学校毕业,受过专业教育。这一点,跟绿营大不一样,跟淮军也不一样。现代化的军舰,伺候一座充满机器的大工厂,一个萝卜一个坑,不像陆军,还可以做南郭先生充数,在这里,除了司令部之外,舰上没有容纳混饭吃的,什么都不懂,要想做负责军官有点难。士兵则分水手、炮目和兵匠。兵匠属于技术兵,负责舰上所有有技术含量的工作,从烧锅炉到管轮机,到负责枪炮鱼雷、电灯、信号、油管、水管,等等。这样的技术兵,一般都得从工厂里才能招到。而水手和炮目,则是一个系列的两种士兵。水手分一、二、三等,熬到一等水兵,就有资格做炮目了。而三等水兵,则由预备兵练勇补升。北洋海军最初的水手和炮目,除了少数老兵之外,都是从练勇中选拔出来的。而练勇最初的选拔,有非常严格的标准,年龄在16—17岁,身高4.6尺以上,出身良好,无犯罪记录,识字,应募之时,需要自己书写姓名。应募者必须有家乡父老出具担保,签订保结。每个练勇,都得经过严格的体检,由各舰的管带,亲自考察合格,才能录用。练勇名额为250名,常年训练。但后来逐渐松弛。人员也增加到1千余人。

最难接轨的,是军衔制度。英国海军,有着西方近乎通用的军衔,从将官、校官到尉官。相应的军职,有相应的军衔。作为一种绅士的荣誉,也作为一种等级服从的标志。但是,中国军队没有这个东西,倒是有一些皇帝赐给的荣誉头衔,比如巴鲁图之类,但过于单一,没有等级。原来,清朝的武官袭承明朝,武将官阶,有提督(从一品)、总兵(正二品)、副将(从二品)、参将(正三品)、游击(从三品)、都司(正四品)、守备(正五品)、千总(正六品)、把总(正七品)、外委、额外外委等等名目。名义上,跟文官类似,但地位和权势却差得很远。也就是说,武官不值钱。不值钱的武官,经过太平天国战争,各个督抚的军功保举大泛滥。有提督衔的人近万,总兵、副将什么的,车载斗量,不可胜计。而清朝实际的提督缺位,不过十几个,总兵几十个。所以,在湘淮军里,很多人实际的官职,不过是千总把总,却都有提督和总兵衔。左宗棠的亲兵,一色儿的提督衔,一色的黄马褂。在这种情况下,一个比较理智的政府,理应废除这种滥羊头的官衔,另起炉灶。但是,北洋海军却没有办法这样做,只能将就这些臭大街的官衔,设计海军的军官制度。绿营兵制,提督为节制一省绿营的首领,总兵直辖的军队称镇,副将统辖的军队称协,从参将到守备,都属于营官,带一营的军队。而北洋海军则参照这一体制,舰队设提督一:丁汝昌,总兵二:左翼总兵林泰曾、右翼总兵刘步蟾。这两位又兼任镇远和定远号战列舰的管带(舰长)即两个分舰队的司令。其下共有5个副将、3个参将、7个游击、21个都司、46个守备,其余千总、把总、外委千总、外委把总则不可计数。担任管带(舰长)的,既有总兵,也有副将和参将。至于大副、管轮之类,则为游击、都司、守备不等。另外,在士兵和军官之间,北洋海军还设置了仿造英国海军军士的官职“弁目”,有炮弁、水手总头目和寻查。这些中国式的军士,例有士兵升任,最高的官衔,可至实缺的千总。

无疑,这样的军官等级制度,很具有中国特色。但更有中国特色的,是另外一条。《北洋海军章程》规定,北洋海军设提督一员,统帅全军,负责具体的训练和日常事务,但却只归北洋大臣节制调遣。其他大员,如无朝廷的明文,不得调遣和指挥。引进制度的时候,清廷已经成立了海军衙门,好多沿海省份地方大员,都名列海军衙门大臣。北洋海军,不是李鸿章私人的,所有的经费,大部分都出自户部,结果,这支舰队,却只听李鸿章一个人的。无疑,这是自湘淮军以来,中国内轻外重政治格局的延续,也是督抚专权政治的延续。对于李鸿章来说,北洋海军,至少有一半是他的。为了保证这个李鸿章特色,北洋海军提督,必须有一个根本不懂海军的淮军骑兵出身的丁汝昌来担任。哪怕他由于是棒槌,无法发号施令,缺乏威望,但这一职务,非他不可。

当年勇营(湘淮军)起家时,套用的也是绿营的官阶,但实际内容,由于不符合各省驻防的体制,已经大有扞格。到了建设北洋海军时,依旧得采用绿营体制,问题就更大。特别是,这样的体制,已经被太平天国战争冲击得一塌糊涂,高官头衔满天飞的时候,后果就更加严重。首先,这样的官衔,已经起不到增加海军军官荣誉感的作用。几艘主力舰的管带,也无非是总兵、副将、参将,而一些炮舰的管带,只能是游击和都司。反过来绿营和湘淮军里面的实缺把总,都有可能是总兵和副将衔的。碰到一起,论起来,一点儿尊严都没有。其次,总兵、副将和参将什么的,原本就是官衔,但现在舰队里的管带,有的是总兵,有的是副将参将,听起来就乱。对于一个需要严格等级服从的军种,这不是什么好事。

这样的制度,实际上是在无法碰触现存的军事制度的情况下,将一个现代化军种的制度,硬嵌进到了老的体制中,未免方凿圆枘,磕磕绊绊的。

《北洋海军章程》也具体而详尽地规定了海军的具体行为规则,具体的训练标准。海军的各种仪式,舰上舰下,军人的行为标准,都得从英国人那里学,但是,唯一学不了的,就是服装。世界的海军军服,尤其是水手服,是英国人首创的,但是,比着学习英国人的中国海军,却偏偏不能用这种服装,军官依旧顶戴花翎,士兵也还是淮军的勇营样式,尤其不能剪掉很碍事的辫子,人家戴帽子,我们只能是包头。服装无法照搬,但是,训练则一本英国海军的规则,分成共同科目训练和专门训练两种,详尽地开列出来。所谓共同科目训练,就是做海军的基础训练,比如条令、枪炮、游泳潜水和损伤管制等等。专门训练就是根据各个部门的分工进行的专业训练,比如轮机操控、帆缆训练、通讯训练、操炮训练和鱼雷训练等等。对于舰长和大副二副三副,还需要进行单舰操控训练和编队训练,即掌握单舰作战和多舰编队作战的能力。当年的海军,作战主要的武器是舰炮和鱼雷,所以,如何让自己的军舰火力充分发挥作用,尽量避开敌人的攻击,尤其是鱼雷攻击,至关重要。在编队作战时,一边要注意不能误伤自己人,一边又要考虑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火力,是个需要专门训练才能掌握的技术。这样的训练,只有制度化,法律化,才能使海军像海军,方能发挥海军的战力。

然而,我们看到,尽管北洋海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学习英国,让自己名副其实,像个海军,但是,在制度引进过程中,还是由于中国的所谓特色,出现种种的扞格,不得不变通,这种变通,不是让海军在中国化的方向上变好,而是留下隐患。制度规定的训练标准,一旦主事人精神松弛,倾向于走形式,那么训练也就走了形式。反观中国的对手日本,同样引进的是英国海军制度,不仅全盘照抄,连服装都一摸一样。连天皇的儿子都穿上了水手服,水手服一度成为军国的象征,相当时髦。在学习态度上,日本人学得认真,一丝一毫不走样,有时,认真到了教条可笑的地步,但你不能不说,人家学得的确比我们好。

一个学堂,一个老师,学得不好的,就是考不过学得好的。考场,就是战场,战场就是考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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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师学堂

太平天国战争之后,中国的军事变革,是一条现代化之旅。无论陆军还是海军,这样的变革,都得学习西方。西方的现代军队,军官和士兵,都要经过培训,而军官的教育培训,尤其重要。尤其进入后装快枪时代,陆军军官,基本上都得经过专门的学校培训,以掌握快速发射枪炮时代必须掌握的技战术。然而,中国的勇营,在换枪之后,军人觉得后装快抢比前装枪更容易掌握,反正需要对付的敌人,无非是国内的造反者,对方只有冷兵器,只要几排枪打过去,就打散了。什么战略战术,操枪操炮的技术,都用不着。所以,军官学校,迟迟不能建立,即使勉强成立了,培养出来的军官生,军队也不稀罕。但是,海军不一样,新式的军舰,就是一座工厂,技术含量很高,如果军官没有经过培训,那么到了舰上,寸步难行。所以,中国人在买了新式军舰之后,开始的时候,只能高价聘请外国人来摆弄。阿思本舰队,给了清朝政府一个教训,后来的海军建设,必须得先学怎么驾船,怎么摆弄船上的枪炮。

严格说,福州船政局附设的船政学堂,还不能说是海军学校,因为它的主要使命,是培养舰船制造的技术人才,所以,在开始的时候,这所学堂被命名为求是堂艺局。其中的驾驶班,只占其中一小部分,即便如此,也主要是学轮船驾驶,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中型初级驾驶学校。但是,这所建立于1867年的新式学堂,还是为中国的海军,培养了一批最初的人才。其中的佼佼者,由于被选送英国留学,回国后,成为北洋海军的骨干。

真正意义上的海军学校,是北洋水师学堂。虽然中国当时建的海军是西方式的海军,但中国的海军,还被习惯性地称为水师。直到现在,北洋海军已经自称为海军了,但人们还是叫它北洋水师。北洋水师学堂成立的时候,北洋海军,还没有成型,所以,这个学堂,只能是水师学堂。

明明是海军学校,却要叫水师学堂,因为清朝在传统上,只有水师,没有海军。这不是一个称谓的问题,背后,体现的是一个特别的时代,在这样的时代,新的东西,每每要被旧的压着,戴一顶旧帽子才能存活。

天津水师学堂,是跟北洋海军配套的。自打李鸿章着手兴办海军以来,就意识到必须办学校了,否则,海军的官佐没地方找。从1879年,李鸿章开始筹办,到1880年8月,学校动工兴办,次年8月,学校落成,一共花了一年多时间。最初,李鸿章兴办这所学校,主要是考虑到当时中国只有一个福州船政学堂,招收的学生,都是福建人。关键是,这所学堂不是他的,他要办一个属于自己的海军学堂。从一开始,中国的新式军事教育,就带有地域和派系色彩。

天津水师学堂,盖得很漂亮,校舍宽敞,宏丽,校园花木掩映。格致(数理化)和专业课程,基本上都是聘的外国老师,个个都是李鸿章通过驻外使馆招来的。课程设置,开始跟福州船政学堂相似,只是去掉了造船,以驾驶为主。后来,又将天津原来就有的水雷电报学堂合并进来,组成水师学堂下面的管轮学堂。再后来,逐渐加上跟海军有关的所有项目,变成了真正的海军学校。即便如此,这所海军学校也必须设置足够多的中学课程,不仅要教汉语,还要教经学和中国古代兵法。在那个时代,所有的新学堂都必须如此,否则政治上就不正确了。

天津水师学堂学制5年,招收13岁以上、17岁以下、读过书的良家子弟,不论任何籍贯,均可报考。李鸿章以自己的名义,出了一个招生告示,说是只要录取了,每名学生每月的津贴4两白银,八口之家都可以得到温饱。还说,从前福州船政学堂的学生,现在已经有官至二、三、四品的了,言外之意,我们这所学堂,毕业生出息肯定比他们还要好。但是,水师学堂的招生状况,却比十几年前的福州船政学堂还要差。保守闭塞,风气未开的北方人,即使是贫寒之家,也不乐意让子弟去做海军。或者说,他们弄不明白这个学堂,到底是干什么的。而南方人要么信息不畅,要么不乐意跑那么远去读书。前来报考的,都是岁数偏大,想进学堂混津贴的。所以,第一期学员根本没有招满,幸好,正赶上留美幼童计划中断,被提前送回来的幼童,有十余人被塞进学堂,勉强凑足了三十多人,凑合着开学了。此后许多届,水师学堂的学额,都招不满。水师学堂各个专业,每个专业都可以开设三个班,招120人,但由于招生困难,一般都得凑两三年才能招一届学生,所以,水师学堂的上下届学生,不是一年接一年挨着的。水师学堂的学生,在校学习期间,有相当时间的实习,直接上军舰做实习生。实习不合格,就不能毕业。

水师学堂设总办会办负责校务,设监督负责学生管理。下面的驾驶学堂和管轮学堂,也分设总办和监督,另外有一些办杂务的行政人员。每个课程,都设正教习一员,副教习若干。教习中,原来是外国人为主力,后来,留学生回国多了,中国教习也渐次增加。严复(严宗光)就是1880年来到天津参与水师学堂筹办工作的。学堂开办之后,他任驾驶学堂的洋文正教习。

海军衙门成立之后,随着北洋海军成为中国海军的重头,天津水师学堂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。1888年制订的《北洋海军章程》明确规定,水师学堂的学生,即为海军军官学生,明确了这个学堂培养海军军官的职责。学堂的各项规章制度,得以参照英国海军学校,加以完善。学堂的在校学习的学制,改为四年,毕业后,上舰实习一年,实习期满合格,通过考试,给予把总,即七品官资格。然后返回学堂重新学习6个月,考试合格,再枪炮训练船实习3个月,成绩优秀的,即赏给千总,即正六品官资格。其余的,依旧是把总,七品官衔。随即发往军舰效力,成为海军正式军官。从1886年起,就开始有学堂的毕业生进入北洋海军,此后,历届毕业生,或多或少,北洋海军总能得到补充。北洋海军的官佐,也大部分换成了自己的军官学校的学生。这所军校,对于中国海军的建设,作用显然要比陆军的学堂大得多。

天津水师学堂的学生中,最出名的,要数黎元洪,此人系水师学堂管轮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。甲午战后,大难不死,进入陆军,做到湖北新军的协统(旅长),辛亥革命武昌起义,起义的新军士兵成功之后,群龙无首,遂强推他出任都督。由此契机,进入民国之后,黎元洪做了副总统、总统。在武昌起义期间,外国记者采访他,发现他可以用英语跟英美记者对话。可见,水师学堂用英文授课,别的不讲,学生的英文程度还是可以的。

后来,清政府又在1887年办了广东水陆师学堂,在1890年办了江南水师学堂。鲁迅和周作人兄弟,就曾经在江南水师学堂求学过。特别要值得一提的是,在广东水陆师学堂开办的同时,北京还办了一所专门招收满人贵族的海军学校——昆明湖水操学堂。关于这个学堂,我们以后专门会讲到它。

西方的国家军队,士兵来自于国民,军官则是绅士。中国虽然学西方,海军学得尤其卖力,但整个国家却仍然处于中世纪状态,没有国民概念,当兵,依旧是被人看不起的贱业,只有实在没办法的人,才会选择当兵。即使军校待遇优厚,在人们眼里,依旧是当兵,顶多是做武官,而武官,无论品级多高,都为士大夫所不齿。在这种情况下,海军军校的学生,根本做不了西方意义上的绅士,在世人眼里,还是大兵。所以,西方军校所能赋予毕业生的荣誉感和自豪感,中国的军校无论如何都给不了。

事实上,不仅水师学堂的学生没有这种荣誉感,连教员,后来做到总办的严复,也没有。因为,严复有个族叔,是个举人,总是看不起他这个留学生,这个官拜四品的学堂总办,拿他当大兵。而严复呢,回到家乡,无论薪水有多高,在族人面前,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。所以,他在1885年花钱捐了一个监生,此后只要有机会,无论是福建省的乡试,还是顺天乡试,他都参加。为了准备科举考试,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,学堂的公务,因此而马马虎虎。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,严复甚至染上了鸦片瘾。连一向看好他的李鸿章,都因此而感到沮丧。但是,为了科举考试花费如此巨大的严复,一直到1905年科举废除,也没有得售。号称当年西学最佳的严复,如此看不开,就是因为当时的社会,根本看不起当兵的,留学生和洋学堂的学生,都没有地位。在那个时代,但凡叫个读书人,如果没有科名,人家就不当是绅士。在这样的政治文化环境下,军校,是不可能真正办好的。

4

北洋海军是个花架子吗?

由于北洋海军经甲午一战,全军覆没,所以,后世对这支海军评价不高。在多数人眼里,这就是一个花架子。这个花架子用自己的散架,不仅打了李鸿章一个响亮的耳光,而且证实了洋务运动的失败。其实,在甲午战前,别说中国,即使在世界范围内,人们对北洋海军的评价还是很高的。西方的报纸,几乎一致认为日本不是中国的对手。赫德与琅威理,都异口同声地断定,北洋海军会赢。

当然,自认为已经毕业的北洋海军,其实学得并不扎实。琅威理这个英国人,并不能一下子改变中国军人多少代人形成的积习。这个英国海军上校的确有本事,而且教得也非常得卖力。虽然说,海军的基本动作,中国人都学会了,管轮的可以照顾好机器,维修工可以维持舰船运转,掌舵的会掌舵,炮手会开炮,舰长、大副、二副、三副都会掌握军舰,带舰出行。但是,这支舰队,毕竟没有经过实战。平时训练,打靶不准,没有太大的问题,可为了迎接上面的检阅,海军将领们必须要玩很多花活儿,比如打靶的时候,预先告诉各舰靶标的距离,当然瞄准起来就比较容易掌握;编队布阵,事先将需要掌握的左转右转的轮舵分寸,次数要掌舵者牢记,届时按记的分寸操舵即可。这样做,检阅时的表现当然会很出色,甚至出彩,但李鸿章不知,这实际上等于摆拍。多少代,军队校阅,下面的应付,都是这一套路,只是这回北洋海军,将之用在了水上。

当然,我们不能说北洋海军完全是个废物。为了应付上面的检阅,当然要争取尽量好看,官兵们脸上有光,李鸿章脸上更有光。但不意味着北洋海军就不会瞄准开炮,不会释放鱼雷,不会排兵布阵。只是说,真的到了实战,这些动作做起来,效果会远不及检阅时候好。反过来,检阅如此,也会影响到后来的训练。尤其是在琅威理走后,较真的老外不在了,大家心照不宣,一齐开始马虎。不费太多力气,没有风险,却可以挣到训练的补贴,何乐不为?负责训练的舰队长官,对下面弄虚作假,先把标靶的距离告诉各舰的管带,中靶率高了,往上一报,他的脸上也有光。北洋海军,是一支没有经过实战的海军,上面的人,也都知道,而在当时,训练也只能做到打靶,演练编队,还不能实战演习。李鸿章和海军衙门中人,从来没想过用什么办法补救一下。

其实,北洋海军最大的问题,在于制度的疲沓。为了建设一支像样的海军,李鸿章引进了英国海军的制度,比照制订了《北洋海军章程》。但是,一个海军舰队实行的小制度,在大的制度文化环境没有变的情况下,很难维持其严整性。北洋海军有个习惯,舰队航行,无论白天夜里,旗语还是灯光信号联系,旗舰发出信号之后,接受的舰只,一定不会马上回答,一定得三番两次催促,才会应答。这样的毛病,居然就是改不了。至于其他的方面,也是如此。时间一长,人浮于事,拖沓,推诿,任人唯亲,应付上面,混弄下面,以及裙带作风,拉帮结伙的毛病,就都来了。特别是琅威理走了之后,丁汝昌不懂海军,不懂英语,而北洋海军的日常行动,全系英文口令,一个一句英语不懂的司令官,等于到了外国。所以,丁汝昌威望不行,政令没有人遵守,自然,舰队的纪律与训练下滑得非常厉害。军官纳妾,吃花酒,水兵嫖妓,甚至公然将妓女带到基地。当日舰队航行到日本长崎,因水手嫖妓跟当地人发生冲突,琅威理力主严惩水手,丁汝昌还不满意。各舰管带可以支配的公费,有一部分是用来购置机油,维修保养的,有些管带居然将之全部吞下,害得军舰上大炮生锈,机器零件锈蚀。这样的烂事,很快就败坏了北洋舰队的军纪,以至于影响到了战斗力。在清朝,太平天国战争之后,军人参与做生意,由来已久,因为商人可以借机减免厘金。北洋海军,由于有军舰之便,也参与到走私贩卖的勾当里来,不仅在国内地区之间做,而且借出洋之际,夹带商品,大规模走私。不用说,太能发财的北洋海军将领,打仗的本领一定不会很高。

有人注意到,在1890年之前,北洋海军得到的拨款,总数比后四年要少得多,但还能购置军舰,但后四年却一舰未购,连急需的新式速射炮,都没有钱添置。除了西太后为了庆祝其六十大寿,修建颐和园的挪用之外,北洋海军自身的靡费也相当可观。北洋海军的后备兵练勇,原定名额250人,但很快就膨胀起来,达到数千人。但毫无训练,兵勇们连舰炮都没见过,混进来的人,只是走门子来吃粮当兵。到了这种时候,新式的海军,再一次勇敢地重蹈了绿营和淮军的覆辙。

当然,在现在看来,即使是为了北洋海军花了如此大心血的李鸿章,对于为何要建一支海军,也没有太多的考量。对他而言,这支在亚洲显得相当庞大的海军舰队,似乎仅仅是为了海防之用,主要是为了对付日本的威胁。这样一支舰队,就是一座海上的长城。他基本上没有海权思想,不知道如何去争海权。甲午大东沟海战失利,遂命令舰队龟缩在刘公岛基地不肯出来。殊不知日本正希望你这样,马上用水雷把你封死在基地里。这样,舰队就等于离开了海洋,龟缩在乌龟壳里。然而,再坚固的海军基地,如果没有陆军的配合,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乌龟,刘公岛也好,旅顺也好,都是被日军从陆上包抄,后面揭开了乌龟的龟壳,到这个时候,北洋海军,出不来,走不掉,只能挨打,窝囊也窝囊死了。覆灭的命运,已经定了。鉴于这一点,有人干脆认为,李鸿章建海军,仅仅是要买几艘豪华的军舰,让日本人看看,免得再打中国的主意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豪华的北洋海军,归根到底,还是有物无人的花架子。当然,这样的批评,其实有点过分。但是,即使明白如李鸿章,办海军还是有着他那个时代洋务派巨头的通病,大气魄,大手笔,但在细节上每每不够注意。当日中国的海军的问题,有大的制度和文化环境的因素,也有学习态度的问题。

显然,历史的来看,虽然我们学习西方,不如近邻日本认真,很多细节,我们都没有学到,就自以为是。在学习外国问题上,大而化之,是我们从传统继承下来的毛病。我们总是笑日本重技术,重细节,没有大眼光,大战略。但是,作为一个落后国家,在学习时候,就是要一板一眼,从细节上着眼。即使看上去教条一点儿,但也得先学会了再说。但是,中国人在这种时候,总是小聪明当先,变通当先,讲大不讲小。结果,放在一起一比,差距就出来了。当然,如果放在世界的范围内,中国人在北洋海军这一个单项上,学习效果其实并不太糟。比日本比不上,但未必会比奥斯曼帝国差太多,比起埃及和暹罗,我们还有优势。这样一个老大帝国,历史的包袱这么重,中央政府根本没有决心改变,顶多是得过且过,连老旧无用的军事制度,都没有心思废弃,八旗绿营依旧,劳师靡饷,单单一个项目的突进,即使引进了制度,开办了学校,也终归无效。

在冷兵器时代,还有可能存在这样的情况,整体上军队都不能战,但就是有那么一支或者两支部队比较能打。但在世界进入现代战争时期,战争的胜负,要靠整体上的制度,文化,以及海陆军整体配合才能决定。到了这种时候,北洋海军即使大东沟海战打赢了,这场战争最终的胜负都未可知。因为事实上,中国的陆军败得比海军还要惨,从朝鲜的大同江一直溃败到山海关,一个小胜仗都没有。淮军不行,换上湘军更不行。手里比日本陆军还要精良的装备,都是吃素的。更何况,海军自己,在一个因循、腐朽的体系内,想不染上体系的恶习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无论海军这个新生儿最初有多么的新,放进这个染缸,迟早都会被染黑。

应该说,一干以留学生为主体的舰长群体,以及众多海军官佐和士兵,在那个时代,他们的确都是中国军人的佼佼者。他们的学习精神,他们的聪明和睿智,以及赶上战争之后的勇敢,都是一流的。如果把他们放到日本,肯定不会比日本海军的官兵做得差。但是,他们不幸在中国,这是一个历史文化的包袱和自身军队包袱都非常之重的国度。这个国家,在建设一支新式海军的时候,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清理一下自己的军事制度的垃圾,任由这些垃圾在那里发臭。更没有想到过要革新自己的政治,这个两百多年的王朝,末日的陈腐,化为不可抗拒的积习,即使在海军,也照旧发挥其腐蚀作用,让所有人,都变得暮气沉沉。一个李鸿章,一小群外国教练加上一小群留学生,根本抵抗不了环境的腐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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